新书《台州府城墙砖录》:破解砖头上的密码
潮新闻客户端 郑嘉励 彭连生
2012年,台州府城墙作为“中国明清城墙”成员之一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遗憾的是还没有一册系统完整收录铭文城砖的研究专著。铭文城墙砖载有修城的朝代、窑口、地名等,是研究考证建城史和城市发展史的重要资料。近日,由临海市档案馆编、临海市文物保护所所长彭连生编著的《台州府城墙砖录》由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这是台州城历代城砖尤其是铭文砖的资料集录,也是彭连生近十年研究的成果。
砖头如何说话,如何写史?读一读考古学家郑嘉励为这本书写的序,以及彭连生的后记。

序
郑嘉励
明人王士性《广志绎》卷四《江南诸省》说,两浙“十一郡城池,惟吾台最据险,西、南二面临大江,西北巉岩篸箾插天,虽鸟道亦无。止东南面平夷,又有大湖深濠,故不易攻。倭虽数至城下,无能为也。此唐武德间刺史杜伏威所迁,李淳风所择”。
论形势之险、城墙之固,浙江其他州县城池,确实无法与台州府治临海城相比。我们只要登临城北的大固山,但见城之西、南两面濒临宽阔的灵江,后靠壁立千仞的大山,城内有巾山耸秀,东郊则湖水漾波,便知王士性这位临海籍的大旅行家,对家乡的描述绝无夸张,只是如实记录而已。
六朝时期之临海郡治,原在灵江入海处的今章安街道,唐武德年间(618—626)郡守杜伏威始徙于大固山下,改称台州,即今临海城址。王士性所谓“李淳风所择”,则为流传久远的传说,将其附会于唐初传奇术士李淳风身上,以见城市择址之审慎。就今日所见台州城完美的地理形势,适可证当时徙治之合理。
自唐代以降,临海始终是台州(路、府)治所在,直到1994年,台州市政府迁至章安对岸的椒江——其前身为明代海门卫城。
郡治迁来又搬走,一个大轮回。但是,临海城的历史文化底蕴搬不走,城墙也搬不走。
据说,台州府城墙始建于唐代(目前尚无考古学证据,据现存各段城墙的解剖信息,最早只见北宋城芯),历经宋、元、明、清,迄于今日。除了20世纪50年代被拆除的东城墙外,其余三面尚有程度不等的保存。西、南城墙濒临灵江,是城市防洪屏障,城墙保存尤其好。大固山上的北城墙仅以基存,是近年全面修复的,新城墙在高山上迤逦,气势巍峨,是为临海古城的重要地标。
由城墙的历史存废状况可知,传统城墙主要有军事防御、城市防洪两大功能:北城墙建在大固山上,天险足以凭据,城墙实非必需,很早就遭废弃;东城墙面迎平夷之地,无险可守,历史上的城墙建造,格外坚固,但到近世“热兵器时代”,城墙丧失了防御功能,又不临江,终于在20世纪50年代率先拆除;只有西、南城墙,兼具防御、防洪功能,奇迹般地从北宋保存至今。
浙江诸郡古城墙,以台州保存最好。杭州、嘉兴、湖州城墙早已荡然,衢州、丽水仅在沿江一线尚有断续保存,唯台州城墙犹三面合拢。台州府城能够相对完好地保存,未必说明当地人有保护古迹的先进理念,实为临海城面临巨大的防洪压力,城墙作为“防洪坝”,历来受人珍视。试举一例,蒙元征服南宋后,浙江境内州县城墙尽遭拆毁或废弃。据元周润祖《重修捍城江岸记》载:“皇元大一统,尽隳天下城郭,以示无外,独台(州)城不隳,备水患也。”只有台州因为防洪需要,城墙得以保留。杭州的城墙,入元后即废,直至元末张士诚盘踞杭城才得以重建,在元代大多数时期,杭州无城墙,至元末乱世,刘基《筑城词》遂有“君不见杭州无城贼直入,台州有城贼不入”之句。
城墙,作为古代城市最直观的标志,兼具地标和景观功能,尤其是侈丽壮观的城楼和蜿蜒起伏的雉堞,俨然已为现代人关于古代城市想象的两大经典意象,对于生于兹、长于兹的本地人而言,高耸的城头更是乡愁的象征。老城墙之于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临海,在历史价值和现实防洪功能以外,更有巨大的文化价值和情感价值。
城墙,也是传统社会中最重大的地方工程。这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首先建城工程量大,所费不赀,需要全面动员社会力量。在理论上,一座新城市的创建,城墙是首要工程,但事实并非如此,例如唐初台州州治迁到临海后,在很长时期内未设城墙。金华府汤溪县,创设于明成化七年(1471),据商辂《建汤溪县治记》载,新汤溪县城的主要城建工程顺序为:首先,建造县衙,其次是文庙,再次分司郡馆,次阴阳医学,次市井街巷。然后,依次为城隍庙、社稷坛、风云雷雨山川诸坛。而城墙的兴建和竣工,则在汤溪设县十年以后。新规划城市,从无到有,城市设施建设的排序,也是古人价值观的排序。所谓“政教为先”,衙署最重要,文庙名列第二,其余设施,等而下之。但唯独城墙例外,不是说保境安民的城墙与民生无关,恰恰这是城市最重大的设施,无奈工程量太大,劳民伤财,若非真正必需,一般官员唯恐多事,断不敢仓促上马。事实上,很多古县城始终不设城墙,明清处州十县,除青田、庆元二县有城墙,其余县城大概只是几座象征性的牌坊门摆设而已。当然,这也反过来说,城墙一旦决定兴建,兹事体大,地方官府必须倾尽全力,全面动员,方能确保工程顺利完成。
另一方面,在江南卑湿之地,又时常面临战争和洪水等天灾人祸,确保城墙较长时期屹立不倒,在工程技术上,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就今日所知,城墙建造一般遵循如下工序:挖掘基槽,并加固地基;在基槽内加筑城芯,城芯以精选的夯土逐层夯筑, 据说临海城芯夯土曾经“以牛践之”,务求致密;南方土质的坚固性,先天不及北方夯土,加上江南多雨,故而自唐代以来,就普遍在城芯内外包以城砖(或包石),以防雨水冲刷与渗漏;至于墙体采用何种合理的宽高比数据,包砖内侧在固定距离内插以钉石,城墙顶面的防渗水工艺等,不一而足。总之,古人竭尽一切工程技术手段,力保城墙固若金汤。
在应对多雨的气候和频繁的洪水方面,台州府城墙的工程技术堪称典范。除了前述工艺外,台州府西、南城墙,采取流线型设计,将迎水面的瓮城轮廓改成斜弧形;墙根普遍铺设一道“捍城”,犹如盐官钱塘江鱼鳞石塘迎水面的坦水,以抵御洪水冲望刷城墙基础。这是台州城独有的设计,为防洪计,台州府城可谓已武装到了牙齿。
尽管如此,城墙的不时坍塌和维修,依然是历史的常态。2011年,我在台州府城靖越门东侧的南城墙段,利用建造灵江大桥时的旧豁口做了一个完整的考古剖面。城墙的最内层为北宋时期的“城芯”,此后的城墙,就在北宋城芯的基础上逐渐加高增厚、修修补补而成。剖面上留有不同时期的修筑痕迹,复杂的地层,犹如一件百衲衣。不同历史时期的墙体,采用不同形态、工艺的包石或包砖,或以“一竖一横”砌筑工艺,或以“人字砌”工艺,或采用“砖石混筑”包面,所见城砖大小又有多种规格。规格不一的城砖、多样的砌筑工艺、斑驳的地层剖面,就是不同时期频繁维修的证据。

旧地方志书中的“城池”篇,长篇累牍,多为不同时期修建城墙的记录,其实,为文献失载的局部修补,不知凡几。频繁的修筑行为,留下了大量不同时期的城砖。
《台州府城墙砖录》便是台州城历代城砖尤其是铭文砖的资料集录。据彭连生兄的研究,数量众多的铭文砖,可分为“城名砖”“明代卫所砖”“纪年砖”“吉语砖”"地名砖”“产地窑口砖”“窑工姓名砖”“官员题名砖”“数字符号砖”等几类。不同的门类,自有不同的历史信息和文化内涵。例如“卫所砖”中的“前所”“后所”铭砖,显然是后来的某次重修中拆除前朝所城的行为。拆除废弃或次要的旧城,以其建筑材料援建新城,本为传统社会之常态。清雍正年间兴建玉环厅城,便拆毁今玉环、乐清、温岭一带许多前明卫所和堡寨城。更著名的例子还有明洪武二年(1369)拆除南浔城砖以援建苏州城,此般“拆东墙,补西墙”的行径,不想在今台州府城上竟有实物证据。由地名、窑工、官员题名等砖,则可见城砖烧造和供应任务,曾摊派到临海、黄岩、天台、仙居各地,官府对城砖生产有较严密的组织与监管。有一类“吉语砖”,颇有金石仿古趣味,可见乾嘉以来随着金石学兴盛,台州洪颐煊、宋世荦、李用仪等人倡导的金石好古之风,流风所及,竟然影响到本地城砖的制作。凡此种种,均可窥见当时社会风气之一斑。

彭连生兄长期供职于临海市文物保护所,作为基层的文物工作者,对乡土文化和文物保护事业一往情深。他为人热情,一派天真。2016年我发掘黄岩南宋赵伯沄墓,开棺过程中遭遇技术困难,他得知后连夜自临海赶来,以他对传统木匠技艺的多年研究,为如何打开棺木的榫卯结构献计献策。当时正值春夏之交,天气已然闷热,又在炙热的强灯光下,他在现场眉头深锁、满脸冒汗的形象,至今历历在目。2019年,黄岩城郊的民国水利工程——西江闸一度有遭拆除之虞,这是水利专家胡步川设计的工浙江最早的现代化水闸,彭兄多年来一直为胡步川故居的保护、维修和开放而奔走,听闻西江闸或有不测,寝食难安。他多次与我说起胡步川先生对家乡台州的深情和贡献,有一次,说到胡步川修建西江闸,涉及城郊的一批无主坟墓,就自费在西江闸旁建造义冢,并亲撰墓铭。前辈工程学家的悲悯情怀,一至于此!彭兄心念及此,竟热泪盈眶。
难得的是,在忙碌的文物保护工作之余,彭兄平时留意地方文史和文物的整理与研究, 《台州府城墙砖录》就是他在事务性工作之余的学术成果。成书后,他郑重向我求序。
序,实不敢当。我谨以彭兄多年朋友的身份,更因为我对台州府城墙确实也有话想说,那么,就在书前写一段文字吧。

后记
彭连生
金石是我国历史上一种重要的文献载体,拓片又是我国一项古老的传统技艺,是使用宣纸和墨汁附在各种碑文、摩崖或器皿、砖铭、木刻之上,将其文字或图纹清晰地拷贝出来的一种技能。因拓片是从原物直接拓印下来的,大小和形状与原物相同,是一种科学记录的方法,许多已散失或销毁的金石文字,因有拓片传世,才能见到原碑刻的文字内容及本来面目。
台州府城墙上的铭文砖历经千年,经宋至民国时期,历代累修,至今有很多铭文砖已不存人世,或毁或失,存世的也多剥泐漫漶。而捶拓技法产物之拓本却能将其原始面貌完整地保存下来。
至今,我还能清晰地记起第一次发现宋代铭文砖的情景。接着,我又陆续发现了更多宋、明、清、民国各历史时期的大小不一、字体各异的铭文砖,还在城区街巷里弄发现一部分铭文城砖。那么如何留住这些印记?从历史和现代存史考虑,当前最好的办法,是用捶拓技法,从城墙上拓,用留存的拓片来保存这一历史文化。而从城墙上捶拓来的铭文砖拓片真实地保存了城墙史上的文字资料和各种书法艺术,也保存了千年城墙修筑的历史文化。
拓印下来的拓片,从台州府城墙历史而言,提供了大量史书未载的资料;从研究城墙修筑营造史而论,展示了明确纪年时间;从研究文字和书法的角度而讲,起着一定的借鉴作用。如今在靖越门至朝天门段城墙上尚存大量铭文砖,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这些带有各种文字的铭文城砖,也会在年复一年的时空中不断风化,致使铭文模糊或消失。

随着台州府城墙申遗工作的不断深入展开,我所在的临海市文保所开始着手对台州府城墙的墙体铭文砖进行系统调查并开展传拓工作。从2014年2月至今,十年间我利用业余时间去城墙搜寻,走访巷弄,找寻城砖铭文,从古城的下桥街到朝天门段,还特邀业余文保员们协助开展地毯式搜寻,一段段、一块块仔细打量,发现一块拍照一块,上纸拓印一块,测量一块。随着搜寻工作的深入开展,我们惊喜地发现,城墙上至今还存有不少铭文砖,铭文砖有阴刻,也有阳文,城砖历经年久风吹雨淋,大部分有些风化,但部分还清晰可鉴。通过不断深入的调查,我们收集积累了各种铭文砖资料和影像照片,为使这些拓印下来的铭文拓片积少成多,留住印记,特将这些资料汇整成集入册。
《台州府城墙砖录》一书填补了台州府城墙历史中的一页空白,是层层叠叠的城砖铭文的缩影,是城墙历史的记忆。此次结集,以存真的角度将每块铭文砖捶拓下来,使后来者一睹城砖铭文的印记。同时此书兼顾史料价值、文物价值、书法艺术及工艺特点,从空间、时间两个纵横维度大大扩充了临海金石文化的内涵。也可以说,这是适应新时代之需的一部记录文化遗产的史册。在申遗的过程中,铭文砖及拓片将发挥极其重要的文物参考价值和史料价值,同时也是新时代历史文化遗产的一份珍贵的文献史料档案,为城墙研究者提供更重要的历史信息。
城墙从北宋庆历五年(1045)开始砖石包砌,后屡经修缮,直到清同治十年(1871)11月最后一次大修。至民国时期,台州府城墙已失防御作用,自此日益颓败,残缺凋零,1993年至1999年才得以修缮恢复雄姿。自2014年启动的专题调查中发现,部分城砖散存在城内各街巷一些民宅之中。城砖的年代最早为宋代,各朝的城砖,长短不一,厚薄各异,种类繁多,都是手工压模制成。台州府城墙靖越门至朝天门段城墙体还保存百余种明清时期模印铭文砖,据调查,其中有窑工8种、窑厂6种、吉语4种、产地12种、姓氏27种、纪年1种、纹式5种等各式模印砖,计有文字的百余种,历代修筑承传信息内涵丰富。
上万块的手工制作城砖砖文,反映出政府组织民众参与城墙工程建筑时所建构的质量保障体系,砖铭上出现各种烧造工匠及督造监制官员的姓氏,把中国古代“物勒功名”制度即“质量追溯制”或“责任到人制”发展到成熟。同时也留下了数以万计的官员、普通工匠姓名,是临海现存的一组规模最大、历史文化信息极高,并具备一定艺术价值的汉字书法模砖文群。
这些铭文砖为进一步研究台州府城墙的建筑历史和地理沿革、军队设置、烧造地点以及文字演变等问题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实物资料。同时,台州府城墙承传着历代修缮的文化信息,也为今天的人们提供了城墙修筑遗存的历史见证。
“转载请注明出处”